喊,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呻吟。方明踉跄着跳下车,泥浆瞬间灌进磨破的皮鞋。举目四望,只有一条被雨水泡发的土路蜿蜒进山坳,几处低矮的土坯房趴在半山腰,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刚冒头就被雨打散。
带路的老村长披着蓑衣,竹斗笠下露出沟壑纵横的脸:“方老师,翻过这道梁就是。”老人指着泥泞的山路,脚上的草鞋陷进泥里又拔出来,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。方明深吸一口气,山风裹着冷雨灌进肺里,激得他打了个寒颤。背包里的派遣通知书变得滚烫——省师范优秀毕业生,最终落在这地图上都难找的褶皱里。
翻过山梁时雨势稍歇,三间土坯房突兀地立在洼地中央。屋顶的茅草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底下发黑的椽子。没有围墙,没有旗杆,只有房檐下挂着的半截铁轨,锈迹斑斑地悬在门框上方。
“这就是……学校?”方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。他想象中的红砖教室变成了漏风的土墙,玻璃窗用塑料布钉着破洞,雨水正顺着墙根的裂缝往里渗。屋檐水砸在石阶上,溅起的泥点沾湿了他裤脚。
二十几个孩子挤在唯一不漏雨的东屋,年龄参差不齐地坐在长条板凳上。方明的目光扫过那些赤脚上的泥垢,扫过冻得发紫的脚趾,最后停在墙角堆着的背篓——里面装着挖野菜的小锄头。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抬头看他,鼻涕流到嘴唇边,抬手用袖口抹了把脸,袖子上立刻多了道亮晶晶的水痕。
“老师好。”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喊,带着山里的土腔。方明喉结滚动了一下,没应声。他看见黑板是用锅底灰抹在墙上的,粉笔盒里躺着半截蜡烛头似的白垩条。雨水从屋顶漏下来,在泥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溪,流过一个男孩光着的脚背。那孩子把脚缩了缩,继续在本子上写字,纸已被水渍晕开一片。
夜里,方明躺在用门板搭的床上,听着老鼠在顶棚上奔跑。雨水滴答落在搪瓷盆里,像秒针走动的声音。他摸出派遣通知书,借着手电筒的光看“青山村小学”那几个铅印字。窗外的山影黑沉沉压过来,他想起省城女友信里画的公园湖心亭,想起教育局干事拍着他肩膀说的“基层锻炼”。手指在帆布包上反复摩挲,摸到夹层里硬邦邦的火车票——三天后返程的车票。
后半夜雷声炸响时,方明正梦见师范学校的红砖走廊。一声闷响让他惊醒,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他赤脚跳下床,脚底踩到冰冷的泥水。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,他看见西屋的土墙像融化的糖稀般垮塌下去。
“有人吗?”方明嘶喊着冲进雨幕。碎土块混着雨水砸在背上,他摸黑扑向西屋。借着闪电的余光,看见房梁斜插在废墟里,茅草屋顶塌了大半。十几个孩子蜷在相对完好的东南角,像受惊的雏鸟般挤作一团。
“快出去!去东屋!”方明把一个哭喊的男孩推向门口,转身时听见微弱的抽泣。墙角半塌的梁柱下压着个小女孩,正是白天抹鼻涕的那个。他扑过去刨开碎土,女孩的腿被倒下的课桌卡住,瓦砾还在簌簌往下掉。
“别怕。”方明喘着粗气,肩膀抵住倾斜的房梁。腐木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冲进鼻腔,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。当他把女孩拽出来的瞬间,头顶传来木材断裂的脆响。
剧痛从右腿炸开时,方明恍惚看见老村长冲进来的身影。老人背起他的动作很稳,蓑衣的草梗扎着他的脸。雨水冲刷着额头的伤口,血水糊住了左眼。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,混在暴雨里听不真切。
“撑住啊方老师!”老村长的喘息喷在他耳畔,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,“天明就有阳光,天明就有阳光......”
方明在颠簸中睁开完好的右眼。山坳尽头,墨黑的天幕撕开一道缝隙,极淡的灰白色正从群山背后渗出来。
第三章 第一个冬天1988